一百五十年前马克思的《资本论》,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资本为了无限制地积累,必然会催生出一系列危机与矛盾,面对这些危机和矛盾,资本会不停地调整和变换积累的主导逻辑和形式,从危机中恢复并继续积累下去,去制造更大的矛盾——直到它的掘墓人将它摧毁。
二十世纪的前半叶,西方各国在一波接一波的工人抗争之下,开始提供诸多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转型成为福利国家。公共服务的日益健全,促进了大众消费的快速增长。然而,1970年代以后,随着全球化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制造业岗位从西方发达国家转移到亚非拉国家。面对欠发达国家廉价劳动力的竞争,欧美工人的斗争力量被削弱了,他们在之前的斗争中赢得的种种福利权益,有许多化为乌有。于是,原本为劳动者不断增长的消费需求提供资金支持的公共支出便消失了。
在遭遇了一轮又一轮的危机和矛盾之后的今天,资本积累的主导逻辑和形式变成了什么样?无数的争论,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
我们看到的每个现象——消费领域的剥削、数字空间的非物质劳动、金融化、全球化、劳动关系不稳定化等等——都各被一些学者认为是今天资本积累的主导形式。
比如,学者大卫·哈维指出,我们必须关注资本在价值实现领域、也就是消费领域对消费者(劳动者)的二次剥削,资本通过在消费领域的扩张,将原本已经分配给工人的、工人们自己争取而来的剩余价值又吸收了回去。劳动者好不容易分享到更多劳动果实,瞬间在高昂的物价和贷款利息面前消失殆尽。
在哈维看来,今天的资本积累的主导逻辑,就是从价值生产环节——也就是劳动环节——向价值实现环节——也就是消费环节——的转换。
再比如,学者哈特和奈格里认为:
资本在今天的主导积累逻辑已经变成“非物质劳动”。这种所谓的“非物质劳动”,不是指劳动者在“上班”期间、在特定的工作空间和工作时间为雇主付出的劳动。我们的劳动早就超越了工作本身,我们生活的整个世界都成了我们的工厂。我们的各种生命活动、尤其是休闲娱乐活动,都成了为资本创造价值的过程。
当我们坐在咖啡馆刷手机的时候,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创造流量,这是劳动;
当我们为外卖小哥打出评分的时候,我们扮演了为外卖平台监控员工的角色,这是劳动;
当我们带上运动手环跑步的时候,我们的路线、脉搏、心跳数据,全都变成了企业所掌握的数据库的一部分、为企业创造了大量通过数据牟利的机会,这更是劳动。
在哈特和奈格里看来,这种“非物质劳动”才是当今资本积累的主要途径。
又比如,学者阿瑞吉与西尔弗则提出:
资本的“金融扩张”与“金融修复”才是当今资本主义体系的主导逻辑。资本通过金融环节不断转移流动,流入那些在其看来有利可图的部门。而当生产部门的利润率趋于下降时,资本就快速转移到利润丰厚的投机性产业。
在他们看来,这一过程往往发生在一个世界霸权体系的末期;而今天资本主义体系正在经历的规模惊人的金融化,则昭示着目前现有的世界霸权秩序离崩溃已经不远。
这些观点各有各的道理。他们指出的现象——消费领域剥削的深化、非物质劳动、金融化——无疑都是存在的,都是今天资本世界的新动态。但是,哪一个现象可以被称作是资本积累的“主导逻辑”呢?面对这些同时存在的新动态、新现象,我们真的能指出一个“主导逻辑”吗?
或许我们可以说,资本在经过多次危机、多次调整之后的今天,它已经没有一个单一的“主导逻辑”——没有主导逻辑,恰恰就是它的主导逻辑。指认哪一种现象是今天资本积累的“主导逻辑”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资本在今天最大的特点,就是这多种多样的积累。
资本开足了全部马力,利用了它可以利用的所有环节,进入了它可以进入的一切空间。它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用来剥削和掠夺的机会,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在不同的场景中展现为不同的状态,以不同的面貌为资本总体的积累添砖加瓦。
换句话说,今天资本的“主导逻辑”,就是多线齐发、就是多元化。
某种程度上讲,多元化的积累形式,恰恰为今天的资本提供了最大的优势。因为,虽然来自同一个源头,但因为资本积累形式的多种多样,不同的劳动者在现实中所体验的具体处境和状况差异甚大。
因此,今天的劳动者确实是高度碎片化的,个体和个体之间因为生活体验相差太大,无法建立深刻的联系。我们很难想象,被不稳定的就业与劳动关系折腾的服务业工作者和工作时间越来越长的白领,如何能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其实被绑在同一根绳子上。我们很难想象,在数字空间被变相剥削的网民和时刻担心因为老板搬厂到孟加拉国而丢掉饭碗的蓝领,如何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我们很难想象,丢掉工作和福利的下岗工人和在房价起落面前心惊肉跳的炒房者,如何能将彼此看作是同一种压迫结构之下的受害者。这些人之间,不彼此仇视就已经不错了。
多元的资本积累形式,在劳动者之间塑造了极为不同的生命体验,而极为不同的生命体验,使得劳动者很难意识到彼此之间面对的困难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更难以建立团结感、难以广泛地组织起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确进入了一个后现代社会:一元的本体已经不存在了,一切都是多元的。多元大大增加了撕裂和碎片化的可能性,阻碍了劳动者对资本积累的团结反抗。这是今天的资本为我们抛出的最大的难题之一。
而在这种情形下,《资本论》在它出版了150年之后再次显示出了它的重要意义。它在不断提醒我们,让我们超越眼前各不相同的具体处境,看到背后更大的、一致的结构性力量,看到我们共同的敌人。
《资本论》在不断提醒我们,多元和碎片化,恰恰是资本的障眼法,是资本在屡次调整之后学会的新招数,是分裂、压迫劳动者、让劳动者难以有效反抗的手段。
注:在西方各大学中,《资本论》仍是经济学系学生的重要参考书之一
资料来源:澎湃新闻 CAC智库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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